“过去老人都说,这人没有受不了的罪,只有享不了的福,这话说的还真是。我到府里没多久就病了一场,想来也奇怪。以前挨家,吃不足穿不暖,闹日本子那会儿,天天吃杂合面,里面又是糠又是木屑硬邦邦的。窝头活像个铁秤砣。那也得往下咽,可就吃那个,我都扛过来了。只是胳膊腿上长了一层小暗包。谁知进得府里不到一年,天天吃鱼吃肉的,我反而病了”。
自从那日在柴房里冻了一宿之后,出来没几天,我就连连感冒咳嗽。一刀晌午,身上便烧得火烫。刘妈一看这架势赶紧回了太太,于是太太就让我到小花园里去回避浆养。
太太说:“这孩子病了,不打紧,若是传给了姑奶奶可了不得!赶紧找个大夫给她瞧瞧。怎么回事儿?别是什么肺病吧?”
这是我平生,第一次见大夫呀!我还以为是个白胡子老头呢。没想到居然是个干干净净的小伙子,还穿着西装。一见面伸手就要摸我的胳膊,把我的脸羞得通红。后来才知道这位大夫是五爷的一个同学,在协和正学医呢!这位年轻的先生摸了摸我的胳膊,又让我张开嘴,随后他还让我把衣裳扣子解开。哎呀呀,这是怎么话说的,大夫哪有这么摸手摸脚的,这下我真不干了,捂着领口急得要哭。
可谁知,此时二姑不耐烦了,她一把把我推了一下,说:“洋大夫看病就是这样,听说还有脱光眼的呢,你到底想不想在这府里待了,若是不老实看病,可得撵出去呀!”这下我害怕了,撵出去?可我爹娘都没了,我找谁去呀?是还回到原来那个凶神恶煞的老鸨院那儿去吗?哎呀,那不就又掉入阿鼻地狱了吗?我吓得一个劲儿的念佛,于是这手里也就松了些。
谁知那个年轻的白面小先生,见此情景却笑了,他和气地说:“小妹妹,你别害怕,西医看病都是这样,我要听听你的肺,看看是不是有锣音,如果有就说明得肺炎了。”他摸着自己的胸口说:“你知道吗?那是身体里的肺变红了,那是很吓人的,所以我得给你排除一下。”
好家伙,这把我吓坏了。只得让他拿着一个大棋子似的东西,在我胸前摁来摁去,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,对二姑说:“没事,就是普通感冒,吃点药就行了。”
就这样二姑又把我拎了起来,随后说了句:谢谢先生。就带着我回下房了。一边走她一边还嘀咕:“你呀,真是狗坐轿子,不识抬举,要知道这种洋大夫一出诊就得是五块光洋,要是找个中医郎中连这1/10的钱都花不了,若不是在这府里当差,你这辈子也见不到洋大夫呀!”
一进下房的门,二姑便喊了起来:“把你的被窝铺盖都收拾起来,带贴身两样衣服,跟我走!”这话一出,吓得我魂飞天外!莫不是把我轰出去了,听了这话我也急了。红着眼睛带着哭腔对二姑说:“我没干什么坏事啊!可别把我轰出去。轰出去我就是死路一条了,我就是撞死在这府里,也不出门!”
好多年之后,玉儿说起这件遭遇,那脸上还带着一丝惊慌的样子,这让我感到万分惊诧,后来想想也是,外面兵匪流乱,到处都是妖魔鬼怪,玉儿这个小生灵,就像是穿梭在黑暗森林里的一只小兔子,寸步生险。这府里虽说,有人欺她厌她,但好歹也算是个安身之处啊!
玉儿的哭喊惊动了老姑奶奶,于是没多久,她便让刘娘来传话。刘娘一挑帘子进来,对二姑说:“你别吓唬这孩子,回头再吓出点什么病来,本身她就单薄。”
随后,刘娘和气的对我说:“姑奶奶让我告诉你,踏踏实实的养病,带你去后花园子里住,是怕你过给其他人,你既进了这府里,轻易就不会把你轰走,听话。老实的。跟着二姑去吧!”
听了刘娘这话玉儿才放了心,于是赶紧爬到炕上,把自己的铺盖枕头都收了起来,卷成一卷,随后又开箱子,找出一件薄棉袄和一双换洗的袜子,放在一个包袱皮里,正准备要拿走。
这时候刘娘又发话了:“姑奶奶让我告诉你,上西屋边儿那个大闷柜里,里有一件粉斗篷,姑奶奶赏你了。回头你带上,花园子里冷。”
哎呀,就这件事,让小孩子气的玉儿又高兴了起来。那件斗篷是姑奶奶年轻的时候穿的,淡粉色的细纹缎子面,光滑的活像水波荡漾一般,在阳光下是艳粉色的,在阴暗处则是暗紫色,就如同把一只鲜桃,与一只深色的杏子糅合到了一起。随着身型的转换,斗篷的颜色一变一变的,除此之外呢,在这个斗篷的四边还有出风的小毛。那是一种白白的,柔软的绒毛,玉儿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的衣服。她不禁没完没了的抚摸着那些小毛绒,仿佛自己变成了一只真正的小兔子,而这些绒毛呢,就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,自然而然的长在身上,即贴合又温暖。
接下来的日子让她舒心了。她就在后花园那一拉溜五间房,最里面的一间小耳房里住着。闷了,就在园子里转悠转悠,她悄悄的带来了自己的那只毽子,就像是一个好朋友。玉儿每到寂寞的时候,就把毽子拿出来踢上几下,心情一下子就变开朗了。
白日里呢,也没有什么事做,吃了几个小白药片之后,玉儿由二姑盯着喝了一大碗金银花水,以后就没事了。她游手好闲,东跑西逛……
花园里有许多漂亮的盆景, 六月雪,火棘,小石榴,仕凌霄……在这个季节整天被守园的老乌端来端去,晚上要送进花房,白日里又要摆在外面的雕花石台上。
花园子中间有一弯很小的湖,围着它走上一圈,也花不了多少时间,湖里那静静的红鱼,在不急不缓的游着。湖边那棵巨大的合欢树,在那儿尽心尽力的支撑着,巨大的树冠已经临落潇潇了。毕竟天凉了……
树荫下,各式各样的菊花正在怒放着。有那种深紫色的绛云,有那种嫩粉色的斗珠儿,这些好听的花名,都是花匠告诉她的。玉儿托着下巴,一看就是半天。
她百无聊赖的想着,深紫色的菊花,就像是太太,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,老穿那种大段的深色衣服,而那俏丽的粉色,就像是给四姨奶奶预备的……
她的旗袍全是各种鲜艳的调子,有杏黄,蛋青,还有的时候,是那种大团花的印度繁花绸子,随着身形流转一闪一闪的,能在电光与幽蓝之间来回变换。
看四姨奶奶过日子,让玉儿大开眼界。她此时才明白了,有的女人换衣服,并不是因为天凉天热,或是要出门做客。四姨奶奶的换装完全是根据心境,早上可能是一条束身的西式细长裙,而中午,就可能是一身窈窕的海派旗袍。每天都要换几个花样。就像是喇叭花儿,开了又闭,闭上又开……
还有一回晚上,玉儿看见两个男人走进了后花园,于是她赶紧躲进了自己的小屋,但透过玻璃窗仔细一瞧,原来不是两个男人,是一男一女。
是老爷和四姨奶奶,一前一后。真奇怪,四姨奶奶此时并没有穿上旗袍或是长裙子,她居然穿了一条紧身的马裤,下面是一双靴子,上面和男人一样,穿的是白衬衫和呢子小马甲,弯曲的长发也被利索的挽在脑后。
他们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根长棍,在隔壁的屋子里围着一张案子,弯着腰在那来回转,他们在做什么呢?
过了好久之后,玉儿才知道这叫弹子球,是洋人经常玩儿的。那个巨大的铺着绿毡的案子,就是用来滚那些彩色小球的,而手里拿着的长杆,其实是为了捅那些彩球入洞!
天呐!有钱人就是这么有趣儿,也像乡下人用弹弓子打树上的叶子做耍吗?原来城里人,是用一根棍在那捅球呀!
不尖几怎的?在好长的时间里,老爷并不说话,只是拿着那长杆围着案子,一圈一圈的转,有时打一杆球,要换好几个地方,比划着,仔细的观察。可一顿饭的功夫,球打光了,四姨奶奶却笑了。
她撂下长杆子,上前去一把抱着姥爷的脖子说:“你输给我20块钱,今天我大获全胜了。”说完这话,她就照着老爷的脸上亲了一口。此时老爷才微微的笑了!
四姨奶奶是个特殊的存在。她既不像太太那样,每日里忙着料理家务,也不像姑奶奶那样如林黛玉一般萎在炕上,长吁短叹,抽烟看书,她是个百变的女人。
一会儿非常柔顺,老老实实的跟着老爷后面走,不问她话,她不开口,穿着一身淡耦合色的旗袍,后背上还附着一件白色开丝米的长巾,貌如一个清秀的芙蓉仙子。
可有的时候呢,她就换上洋装衣服,那种吊带露前胸脯的长裙子,后背白花花的一大片,也不遮挡。在一群男客之间,拿着酒杯走来走去,每到这个时候,她就管老爷叫:牧之。
阖府里没有人那么称呼老爷,这是四姨奶奶独创的称号吧!反正在玉儿眼里,四姨奶奶是一个人,同时也是100个人,她在这府里,就是那朵最娇艳的玫瑰……
想想他那三间位于二进院里,西跨院的神仙府邸,也只有这样的华丽处所,才能够配得上四姨奶奶那样的仙子吧!
养病的玉儿百无聊赖之时,有一天她终于抓到了一位朋友,那是太太房里的小春。小春今年都20了,太太几次都说要把她指出去,但小春就是死活不乐意。
这个壮实的丫头就想留在府里做粗使下人。用她的话说:“回什么乡下,就算是给我100大洋,让我买架马车,我也不回乡下去。兵荒马乱的,要是男人能靠得住还行,若是靠不住,他再把我给卖了,我就在这府里踏踏实实的待着吧!”
小春个子不高,但很粗壮,如同一只大红萝卜,一个大脑袋,两只手伸出来,也是红红的,太太房里的粗活都由她干。
此时,她正在抱着一个大铅盆,嘟嘟囔囔的进入花园子的角门,一看到玉儿,便打招呼道:嘿,你倒不错,跑这享清福来了!
终于见到一个大活人了,玉儿开心地跑到小春旁边,问她:“你怎么来了?”
小春狠狠的刓了后面一眼,随后嘟囔道:“又跟我抢水管子,还一点热水都不给我使,我不愿意和她们磨牙,就跑到这儿来了。对了,你帮我把火升上。我到那屋的水龙头那去接水,这是太太房里的被里子,我要拆洗呢!”
玉儿听这话倒高兴了,她已经闷了三四天了,再也不想来回瞎晃了,如同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小鸟,如今好歹,虽说笼门未开,但另一只鸟来了,来陪她了!
就这样她蹦蹦跳跳地去给炉子添煤。帮着拎水,小春在那洗衣裳,她坐在旁边帮忙。
俩个小姐妹你一句我一句的聊了起来。玉儿手里也不闲着,小春端来的盆子里有几双鞋,都是在屋里穿的便鞋,有老爷的,也有太太的,玉儿一把抓过来,拿着刷子就在那儿使劲刷了起来。
小春一见便高兴了,她说:“哎,都说你是小傻佬,净抢活干!看来还真是这样。”小春说这话的时候笑的很真诚,在她看来,当傻佬的人都是好人,因为她的外号就是傻老春!
“小春姐姐,我实在是太闷得慌了,你知道我现在落了个毛病,夜里满园子逛,根本睡不着,因为伺候姑奶奶的时候,我夜里总给她烧烟。”玉儿一边蹭蹭地刷着鞋,一边在那嘀咕着。
“你不怕这园子里有鬼?我告诉你,这里的花呀树呀,都有百十年的岁月了,个个都成了精,到夜里都来找你。”小春故意瞪大眼睛吓玉儿,随后又把手爪子举了起来,带着一堆白胰子沫,就朝玉儿脖子上比划着要掐。
哈哈。哈哈哈,这下逗的玉儿哈哈大笑起来。她说:“小春,我告诉你,五斗橱里有萨其马,还有杏仁饼,都是二姑给我送来的,干完活咱俩一块吃。”“真的呀!太好了!咱快干!”
就这样,过了一个时辰,活干得也差不多了,望着四周没人,小春决定偷点懒,享点福!她扬起脸对玉儿说:“去,你也服侍服侍我。”
玉儿把大铁盆里贮上温水,小春解开辫子,想在这洗洗头发,玉儿给她递姨子,又往脑袋上浇温水。
小姐俩一边洗头,一边在那儿说着私房梯己话。
“我那天看到四姨奶奶了,就在我旁边那屋。打那个桌子上的小球,她和老爷俩人一玩就玩了半宿。”
“那当然,四姨奶奶现在是府里最受宠的,是这个:头一份!”小春说这话的时候挑起了大拇哥,随后她又庆幸的对玉儿说:“你来晚了,以前咱们这可热闹了,姨奶奶有好几位呢!”
“对呀,有四姨奶奶。要这么说,前面还有三位呢,哎,那三位去哪了?”“唉,说起来话长。”
小春这会儿脑袋上顶的全是白沫子,她直起腰,在那慢慢的挠着头皮,享受着惬意的沐浴时光,随后又懒懒的开了腔。
“老姨奶奶最早,她就是咱们家大少爷的亲娘,可她身体不好,如今住在东四头条那边的别院里养病。我也没怎么见过她。
二姨奶奶是太太房里的丫头出身,不过老爷当初也挺喜欢她的。可惜前几年,她陪着姥爷去香港办事儿,哎,没办法,上街买菜,中了日本人的炸弹,当场就没了。因为这老爷特别伤心。
后来又娶了三姨奶奶,这个三姨奶奶可不是凡人。”
说到这话的时候,小春的声音压低了。
她悄悄的伏在玉儿耳边,机警的告诉她一个惊天秘闻。“你知道吗?三姨奶奶是跟人跑了!听说是跟她的师哥跑了,是在老爷去天津办事儿的时候。你说,她师哥能把她带到哪儿去呢?会不会卖到窑子里呀?”
“三姨奶奶,还有师哥!”“可不,三姨奶奶是个唱戏的,有个玲珑空子,家里叫堂会,就让三姨奶奶当初搭的秀春班,去唱个大轴。那会儿她在上海汉口,武昌都唱过。挺红的,艺名叫小采莲。再后来,听说三姨奶奶就被那个‘玲珑空子’送给老爷了,老爷也就收下了。对了。你知道什么叫玲珑空子吗?”
小春想卖弄个学问。对此,玉儿当然满脸茫然,她当然地摇了摇头,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小春。
这下小春得意了。她说:“我告诉你吧,就是青帮里的人,不过他们自己也做生意,也是大老板,但拜了青帮的门贴,算是半个帮会中人。所以叫玲珑空子。他们都是大人物,开着大买卖,出入都坐着大汽车,反正很有钱。可进府才一年,三姨奶奶就跑了。”
“所以。这之后,老爷又娶了四姨奶奶,对不对?”玉儿,看到小春的头抓的差不多了,于是就拎起一壶温水帮她冲。冲干净胰子沫之后,又拿自己的一条白毛巾递给她,让她擦擦干,就这样小春,顶着那条羊毛巾白了一眼,玉儿说:
“不对。不对,四姨奶奶虽然叫四姨奶奶,但她是一直跟着姥爷的。 她是姥爷养在天津小公馆里的人。听说最初是个东北的学生,后来可能是小日本子来捣乱了,所以她就跑到了天津。”
小春一边擦着头,一边眯着眼睛,看来是洗得挺美,红扑扑的脸蛋儿被温水浸润的像个大苹果。此时,她眯着眼睛对小玉显摆起了自己的见识。
“告诉你吧!我听说。最初四姨奶奶是上学的学生。是那种在大学里念书的大小姐。后来不知怎的,家里头好像不给她寄钱了。再后来,她就认识了老爷,是老爷供她念完大学的。再之后,老爷就把她养起来了,每月都给她钱,可她呢?也不愿意进府里当姨奶奶,就在天津吃喝玩乐,就是有时候,陪着姥爷一起去俱乐部里,和那帮谈生意的先生老板在一块玩玩。
哎,你说这样的女人多有福,同样没爹娘,你瞧你,就在这儿当丫头,可她呢,就能天天玩,啧啧啧,真是同人不同命。”
对此,玉儿却不在乎。她心服口服地歪着脑袋说:“可四姨奶奶也真漂亮呀,你看她那双眼睛简直就像是。两颗,两颗,黑玛瑙。”玉儿想了半天,想出这个词。小春白了她一眼:“你见过黑玛瑙吗?”我见过。真见过,以前我家就有。”“瞎吹,你家能有这东西?要我说,就像黑煤球,像煤球那么黑。那么大。”
小春勉强想出了这个比喻,不过很快她又否定了:“嗯,算了。煤球有点脏。算了。反正我跟你说四姨奶奶不是个凡人,她会的东西可多了,会画画,会弹钢琴,还会说洋文,可她说,她不想当老爷的姨奶奶,她是他的朋友。我听四姨奶奶有一回来家做客,她是跟太太这么说的。”
“当姨奶奶还用劝,那不是享福的事吗?”玉儿不解的问。“嗨,要是能成天在外面吃喝玩乐,我看不进府也行。横竖她也是姥爷的人。不过后来听说,闹日本子。有东洋人跑到那个小俱乐部里去捣乱。把姨奶奶吓得够呛,连夜跑回了北平。她一进府里,就扑通一下给太太跪下了,说要在这府里当丫头。”
“啊,四姨奶奶当丫头,她要是当丫头,那我当什么呀?我不成小猫小狗了,我能和她一样吗?”“哈哈哈,你这个傻佬,人家就那么一说,你当真了,太太哪能让她当丫头啊!所以就摆了几桌酒,算是娶她过了门,不过当着许多人,四姨奶奶是下过跪的,给姥爷和太太磕过头的。”
“这有什么,只要有吃有穿,有个舒服的屋子住,别说磕头了,我给你拿大顶怎么样?”玉儿听了这话,表示了自己的态度:
“你别小瞧了我,我真会!”随后她真的走到墙根,然后往手里吐了两口吐沫,又望了望那个白墙影壁,说是迟,那是快,玉儿真的拿了个大顶,两只细细的胳膊撑起了她的小身体,把两只脚一个劲的往上举,逗得小春哈哈大笑。“猴,你开始耍猴了,哈哈哈!”
“干什么呢!别给我瞎糟践屋子,赶紧下来,这地界没人管你了。”这是老乌的声音。花匠老乌在外面正拾掇花泡马掌呢,听了屋里的大叫,趴过头来一瞧,吼上了!
玉儿听了这话,赶紧放下两只脚,站好身子,随后伸了一下舌头,缩了个肩膀,做了个鬼脸。“乌大爷,我们知道了,我不拿大顶了,您忙您的去吧!”
玉儿这下子老实了,不知怎的,她有点怕老乌,老乌有一双眯缝的眼睛,但有的时候那双眼睛会突然睁开,吓人一跳,平日里他总是默不作声,后院的花园才是他的领地,所有的花卉,他都能伺候的很好。
玉儿听人说,老乌以前是宫里的花把式。给老佛爷扎过万寿菊花山呢。对此玉儿非常敬佩,每次见到老乌,她都叫乌大爷,眼里满是恭敬的样子。
玉儿曾经悄悄的问过二姑,老乌见过老佛爷吧,在宫里当差,那是多大的福气呀!谁知二姑听了这话,倒撇了一下嘴,对在旁边的几个老妈子说:“在宫里当差,当然有福气了,就是一刀下去,把那个家伙搭里头了。”
这话刚一落地,立刻引起了一众大娘们的哄笑,只有玉儿站在那呆呆的望着,她们笑什么呢?
后来她才知道,原来大家在背地里,管老乌叫老公。他以前是宫里的太监,因为府里在旗,所以小宣统出了宫之后,许多太监就流落到各个宅门里了。而作为早年间在内务府当过差的贺家后人,便接纳了这个末代太监老乌。让他独自一人住在靠着后院内眷的花园子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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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每听到玉儿说起这些斑斓往事的时候,我总是非常感叹。这是一帧帧末世的缭乱画面呀!如同乡下人的年画一般,各种人物在这个空间里被充得满满当当。
在这座大宅子里,坐上宾客中,有为英国颠地洋行来回跑动的买办,有民族资本家,办煤炭矿井的大亨,有在银行控股的金融巨子,也有民国大员,在职的将军……还有那沦落风尘的昔日闺秀,东北的流亡女大学生,从南通买来唱戏的女艺人。乡下逃荒来,险些沦落风尘的小姑娘。甚至还有旧日王朝的痕迹,有小老公,老乌,有曾经服侍过老太妃的宫女二姑,还有那心事重重的思想先知,离家出走去闹革命的大小姐,承婉。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实用主义者,此时正在美国读书的大少爷,承树……
上一个世纪,在这个年头里,东西方的世界,与彼时的中国都充满了变数。风云交换之际,每个人都很迷茫。从社会顶端的既得利益者,到最普通的如玉儿一般的草芥平民,未来的中国将往何处走?这个古老的民族将面临什么样的变革?
不过这些都是后话。此时当下,秋凉正爽,庭院深深,一身灰棉袄的老乌,正在那里,按照旧时宫里的规矩,用铜丝捆绑着一颗又一颗的幼小植物,把它们都扭曲变形,使之成为让人赏心悦目的盆景。
随后,他还得趁着凉快,给好好的金鱼做了手术,为的是,它们变得更加赏心悦目……这些都让玉儿看得如醉如痴。
更新奇的事还有呢。有一天,三四个男青年突然闯进了后花园。玉儿认出了为首的那个人是五爷。
五爷是老爷的堂弟,因为老爷这一支人丁不旺,所以这位远房堂弟,一直被当初的老太太,收在府里抚养。说是堂弟,实际上五爷比老爷小出一辈呢,形同父子。
他比大少爷还小两岁,这个大眼睛细白皮肤的青年,本应是华衣美玉的少爷,可他却成天穿着一件白绒线衣和一条工人似的蓝背带裤。而他身边的几个同学也都是简单的学生装,他们闯到花园子里,在那石桌上用毛笔写着一条一条的彩色小条幅。说是要贴到哪去?
不但如此,写着写着,他们还在那里激烈的争论起来。五爷在那里高亢的喊着:“民族资本,一定要扶持。”而另外一个年轻的少爷,则拍案而起,愤怒地说:“扶持什么?工农才是中国的根本,没有工农,哪来的高高在上的资本家,到底谁养活了谁?”
玉儿按规矩去奉茶。虽然没有人告诉她,但入府快一年的玉儿,还是按老规矩到厢屋里找来了茶托盘,随后又煮了一壶香片,给坐在石凳子上的几位少爷端上去。谁知这一端倒出了事儿,拍着桌子面红耳赤的男生,一抬头看到了玉儿,于是愤怒的指着小姑娘,便吼道:“是她在养活你,她和他身边那无数的人,养活了你,和你大哥,还有你们家那一大群姨太太!”这个青年越说越激动。
他指着玉儿的脸激声喊道:“但她却吃不饱,穿不暖,没有自由,走不出这座大院,被迫成为了一个奴隶。”
走出院子,凭什么?这是要窜对着五爷,让他把我轰出去?这话正处了玉儿的肺管子。这位少爷本就是个客,又不是正经主子,也想轰我走。想到这儿,玉儿气得焦心炸火。她猛地喊了一声:“我走,让我上哪儿去?让我回家,那不还是吃不上饭,我自己都吃不上杂合面了,拿什么养活老爷,太太,姨奶奶!”哈哈,哈哈哈!
所有的人都哄堂大笑了,那个激动的年轻书生,此时也说不出话来了,而站在他对面的五爷,则得意洋洋地说:
“看看,这就是我们家的丫头,看看,这就是你要解放的奴隶。你呀,还是该上哪儿去,上哪儿去吧你!”
过来。玉儿说这话的时候,五爷走上来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胳膊,对她说:“小丫头,口齿可真伶俐,你说的有理,你说的对。你是天底下顶聪明的丫头,我回头一定赏你!”
这下,玉儿的脸彻底红了。她高兴了。看看,这也是自家的主子,说要赏自己,这让那些,要轰我出府的人,死心去吧!
一想到这里,玉儿便得意洋洋起来,她扬着头抿着嘴,露出了一个很神气的微笑,随后,一拧腰一转身,那系着红结子的大辫子,啪的一下,甩到了五爷的身上,再之后呢,玉儿蹦蹦跳跳地如踩弹簧一般,回到了自己的房间。
她身后是三四个大学生,他们是辅仁大学的大一新生,也是国府光复之后招的第一波学生,这三四个阳光的少年,望着这位小妹妹的背影,都露出了痴迷的微笑……
“那是我第一次和五爷说话,虽然之前见过几面,不过也是远远的行个堆儿安罢了。五爷的手特别有力,他抓着我胳膊的时候,让我觉得都有点麻,后来再回到房间里,我才发现那条胳膊都热了起来。
再后来当天夜里,我都没睡着。总想着那个被他抓过的胳膊,仿佛还隐隐作痛似的麻酥酥,热烘烘!哎呀,现在想想这是有点犯花痴呢!”
说这话的时候,这位当年甩着辫子高傲离开的小姑娘已经是60老妪了,她那条大辫子也不见了。
此时她顶着一副蘑菇头,学的是英妃戴安娜的发型,彼时在港岛这种圆蓬蓬的卷发非常流行,摩登伽女们一人一个,这位60岁的老妇人也不例外。
她穿着漂亮的比甲,戴着翠绿的镯子,左手的无名指上一只红宝石的掐丝戒指,显得格外明朗,如同在一片乳白的莲藕上,点了一颗红红的海棠呆。这只红宝石戒指是她的婚戒!
玉儿虽然出身贫寒,但她却比绝大多数女性还要幸福。她这辈子曾经被两个男人眷爱着。一位是50多岁的中年男人,他温润垂怜的待着玉儿。像一位长者,像一位父亲,是那种可以依托的擎天之柱!
而另一位呢,则是与她才貌相当,能够互诉衷肠的少年郎!你就像是我的一根肋骨,上帝用亚当的肋骨造了夏娃,所以我们是一体的。一样的。少年郎曾经对她说过这样的话。
玉儿啊,这是多大的造化呀?两个男人都曾经爱恋过他,两个男人都曾经护佑过她,她那如小鹿一般的身影是那么清纯,是那么快活,玉儿用自己那蓬勃的生命力,点亮了这幢百年老宅。这里太沉闷了,这里太幽怨了。
入夜时分,暗香浮动,一支清烈的曲子从花厅那里传了过来“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。我的心也碎,我的事也不能做…”这首风浪的情歌,当初李香兰唱过,据说那个赫赫有名的金司令金碧辉也唱过,可如今唱起她的是那位四姨奶奶!
此时她穿着及地的露背晚装,斜着身子依在钢琴边,在三四个男人面前,幽怨地唱起了这首歌。
男人们坐在那里静静的欣赏着,一边赏歌一边吸着雪茄,不时还轻松的聊上几句。今天老爷在前院里宴客,晚上用完晚膳,他引着几位亲密的朋友来到后花园赏月喝茶,玉儿被叫了过去,给他们送餐后的水果。
“牧之兄,有艳福啊,不但有艳装玫瑰相伴,还藏着一角尖尖小荷呢。''一位男人吸了一口烟,用眼睛瞄着玉儿,随后在老爷的耳边说了这么一句。哈哈哈哈,这话引来了男人们轻声的浅笑。
可就在这时,一个前院的男仆,慌慌张张地走到老爷身边,低头耳语了几句。老爷一边吸着雪茄烟,一边在那里听着,随后眉头越皱越深,半晌只是从嘴里吐出三个字:知道了!
坐在另一边的一位客人见此景,伸过头来问:“牧之兄,怎么了?”老爷弹了弹雪茄的烟灰,缓缓说道:“府里走丢了一个丫头,按说不应该是跑逃的,哎呀!现在外面也乱。”“没关系,拿我的片子到西区警察所,让他们查一查。”这事就这么过去了!
大红猩猩毡子毯在旁边的桌上铺好了,一个檀木盒子里放着扑克牌。那是老爷们准备打梭哈用的。厨房里牛奶咖啡杏仁茶寇寇粉正在准备呢,那是牌局后要用的宵夜。
月亮半弯照九州,几家欢喜几家愁,几家高楼饮美酒,几家流落在街头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