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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穿越到宫里之前,赵妃已经弄死了五个貌若天仙、才华横溢的穿越女子。
刚见面不久,她就扬言要踩碎我的自尊和傲慢,让我和「所谓现代人的优越感」同时被挫骨扬灰。
有没有一种可能,我根本没有那些玩意儿呢?
而且我长得丑、学历低,又因为受过情伤,对男人敬而远之,根本不足为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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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
我从天上降落,轰隆一声摔在皇帝和赵妃面前,将他们吓得不轻。
我很痛,但不知为何并未坠亡。
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脸颊着地的我,饶有兴趣地道:「甚好,又来了个穿越女子。之前的那几位穿越的美人已然香消玉殒,朕好久都没听到那夷人小曲了,颇为想念。你抬起头来,让朕瞧瞧。」
我抬起头。皇帝的脸色由白变青,又由青变白。
我丑到你了,真是不好意思啊。
不过这也太不公平了。为什么小说里的女主都是魂穿到绝色美人身上,最不济也是穿成个小家碧玉,我却是带着自己难看的五官原身穿越?
我低头看着自己的 T 恤衫和七分裤,下意识摸了摸裤子后面——布料触感干爽,太好了,没侧漏。
「真是不识礼数。皇帝问你呢,是否会唱夷人小曲?」皇帝身旁的华服绝色女子冷冷出声。
我有点想告诉她,她的嗓音真动听,比那些只会拉屎的破鸟好太多了。可惜我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比较高雅的比喻,而且感觉她对我敌意挺大的,我就先不夸了。
于是我试探性地唱了一遍英文版的《祝你生日快乐》,又唱了一遍英文版的《一闪一闪亮晶晶》,由于过分紧张,后半部分被我串到了字母歌上。
那华服女子的神色松懈了,嘴角微微翘起,一副得意的模样。
皇帝失望极了,问:「你可会别的?吟诗作对?天象地理?奇技淫巧?奇变偶不变?」
我摇摇头,说:「我……呃,臣……奴婢挺会打架的。您看这行吗?」
皇帝估计以为我会某种难度非凡的现代武功,叫了一个侍卫来和我对打。
侍卫一招直袭我面门,我脚下生风闪身躲避,被打出半米远,狼狈不堪地摔进草地里。
「就这?」皇帝惋惜地摇摇头,「你身为穿越者,怎如此无用?真是白白浪费了这个身份。」
我以为皇帝会下令处死我,或者将我赶出宫去。
但我没想到,他竟是个收集癖,像留下一件粗陋但罕见的瓷瓶那般把我留下了。
他令我留在了赵妃——也就是那名跟在皇帝身侧的华服女子的宫里,做她的侍女。
2.
我跟着赵妃回到她的宫里,她往榻上懒懒散散地一坐,抬起线条秀气的下颌命令道:「给本宫端杯茶来。」
我四处看了看,发觉旁边的桌上有个茶壶和几只茶盏。
茶水滚烫,我哆哆嗦嗦地把茶端过去,不小心一些茶水溅出来洒落在地。
赵妃没接,睥睨着我,道:「舔干净。」
我能怎么办呢?我只能把茶杯放到一边,然后照办。
赵妃惊讶地瞪大眼睛,估计是没想到我会乖乖听话。
她真是高看我了,舔个地板而已,被学校里的那些人霸凌时,更恶心的事我都做过。
舔完之后,我说:「不好意思啊,只能到这种程度了。地砖还湿着,不是因为我没舔干净,是因为我的口水留在了上面。这种事没法避免。」
我以为我已经足够诚恳,但她还是打算继续给我下马威。
她先是给了我一巴掌,然后说了她接连斗倒五个穿越女的光辉事迹。
最后赵妃说:「别妄想用你那现代人的做派讨皇帝欢心,就凭你,晚生了几千年,也想踩到本宫头上?」
我说:「没有,其实……」
赵妃说:「想说你无心争宠、不会喜欢一个三妻四妾的男人?可惜,第三个穿越而来的女子已经玩过这套伎俩了。」
我说:「没有,其实……」
然后她又打了我一巴掌。我立刻明白,不论我说什么,赵妃都会觉得我是在为自己未来的爬床行径狡辩。
于是我闭嘴沉默。
赵妃的贴身侍女厌恶地瞪着我,说:「以后你就负责倒夜壶吧,能替娘娘办这贴身之事,是你的福气。」
我摸摸被打肿的脸,说:「好的。」
不就是倒夜壶吗?
我住宿时天天刷马桶,刷出了好多个卫生优秀表彰奖。隔壁宿舍的下水道堵了也会来找我帮忙,不仅因为我干得又快又好,更是因为我不嫌脏。
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滋味估计不好受,赵妃的表情变得更加难看。
我跪在地上,刚想顺应她的心意,伪装出一副忍辱负重的不甘模样,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。
我伸手一摸裤子,湿漉漉的,指尖染上了红色。
我还是侧漏了。
穿越后,我第一次感到如此慌张。
3.
我以为赵妃会拿这件事大做文章,狠狠地羞辱我、打压我,就像穿越前的那些同学一样。
我第一次来月经,或者说例假、好朋友、大姨妈、癸水,随便怎么说都行,反正这事真的很恐怖。
总之,当老师叫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时,椅子上留下了一摊新鲜的血,红得惊心动魄。
桃夭是赵妃的侍女,她把我拖走了,一块干净的布被扔到我脸上。
我一动不动,桃夭气得踢了我好几脚,捡起那块已经沾上了我眼泪的布,教我怎么把它垫在「私隐之处」。
古代人的讲究真多,不像我们现代人可以随时把那个字挂在嘴边。比如说,我之前路过一所小学时,校门口三四年级的小屁孩,嘴里就不干不净。
「你像我姐姐。」我对桃夭说,她让我别瞎套近乎。
我真没瞎说,我的姐姐肯定也会教我怎么处理身后的血迹,虽然她在出生之前就死在了医院里。
鲜红的潮水带走了姐姐,据说她死的时候,手术台上也是一片鲜红。
我开始了在赵妃宫里勤勤恳恳倒夜壶的日子。
起初她还叫人盯着我,想探究我是否有不轨之心。
过了两三个月,我还是勤勤恳恳地倒夜壶,而且把它刷得一尘不染、光亮非常。
桃夭还是不相信我会如此老实,但赵妃觉得可以暂时放松警戒了。
这几个月,皇帝每次来看赵妃时,都会顺便抓我去陪他聊些穿越者之事。我的回答枯燥乏味且水平极差,皇帝就越来越不愿意搭理我了。
「她若是如前几个穿越女那样有倾城之色也就罢了,可她有那样一张丑脸,皇帝是断断不会看得上的。」赵妃故意当着我的面跟桃夭大声聊天。
那更好。
上了大学以后,受过往旧事的影响,我连英俊温柔的、有腹肌的纸片男都不爱了。更别提看上这位已逾不惑之年的皇帝。
话又说回来,赵妃才双十年华,站在皇帝身边,就如亭亭玉立的女儿陪伴年轻的父亲,场面很不和谐。
这不和谐,但合时宜。反正也不关我的事,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。
4.
我还是每天倒夜壶。
某天,一个小侍女欺负我,让我代替她去颖才人宫里送东西。
我提起东西就走,路上一直在琢磨,这「才人」二字,是「有才之人」,还是「才是人」呢?
我越想越好笑,等到了颖才人所在的宫殿附近,有个蹲在墙角哭的侍女一看见我就大叫起来:「你是哪个宫里的?竟敢嘲笑我!」
我赶紧解释:「我并没有嘲笑你流泪的模样。」
我还想说,其实我笑的是你的主子颖才人的等级,但没敢说,怕被她举报。
她一听说我是赵妃的侍女,脸色骤然变了,用慌慌张张的眼神看我。
我说:「你别怕,我就是那个被皇帝不喜的穿越女。你对我的态度越坏,赵妃娘娘越高兴。」
她放松下来,手也不拧裙角了,鞋尖也不碾地砖了,嘴角勾得像弯月。
后来她告诉我她叫芦儿,哭泣是因为被其他侍女捉弄了。
那侍女坏得很,绣了一方写着「蠢」字的手帕赠给了芦儿。
芦儿欢欢喜喜地把它当成个宝,直到被颖才人看见,才明白事情的真相。
皇帝从胸膛里震出浑厚的大笑,笑声如雷鸣般响彻宫室,夹杂着颖才人清脆的娇笑。
一个蠢字,将两位何等尊贵的主子逗成了这样,芦儿觉得值了,又觉得丢脸,索性哭一哭发泄情绪。
她讲完以后,气呼呼地瞪着我,嗔道:「你……你不许笑我!」
我没笑,反而有点想哭,问:「你不识字?」
「是,我知道你们这些穿越女子都会诗词歌赋,那又如何?往日里的那些穿越女成了娘娘,你却做了侍女,和我这种大字不识的人一样落到为奴为婢的境地。」芦儿振振有词地说了一大堆。
我有心教她点什么,也不枉曾在千年后活过、学过一遭,但繁体字我只会认不会写,还是不要误人子弟了。
我站起来拍拍屁股,回到了赵妃宫里。
5.
我刚跨进大门,皇帝的贴身太监就迎了上来,对着我的肩膀狠狠一戳,道:「你这个小贱货,又跑哪儿去了?皇帝说了要见你,还不快去!」
好吧,上次皇帝笑了手帕上悉心绣成的蠢字,这次又来笑我脸上未曾落笔的丑字。
他笑的是无知也好,是容貌也罢,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,我管不了。
我走进去时,一袭蓝衣的赵妃正轻盈起舞。舞终,她收拢水袖,软着腰娇媚地倒进皇帝怀里。
皇帝拊掌赞叹:「阿琼跳得好啊。」
赵妃的一双杏眸含羞带怯,她微启朱唇,大概是打算说些谦词。
可惜话语尚未出口,皇帝就看见了她身后笨拙行礼的我。
皇帝心情颇好地问:「以你穿越者的眼界,觉得这舞如何?」
赵妃转身,眼里的柔情蜜意荡然无存,咬紧贝齿狠狠瞪我。
我很不自在地躲开她的目光,回答:「奴婢觉得很屌……啊不,觉得非常厉害。赵妃娘娘一看就是舞蹈天才,若生在现代,肯定能成为大艺术家,年年上春晚的那种。」
皇帝问:「这春晚是何物?」
我说顺嘴了,不小心提及了一个现代知识点。
于是我赶紧解释道:「春晚类似宫宴,但不是只属于皇家的,全天下的人都能看到。这宫宴有很多节目可以看,比如歌舞、小品、相声——就是两个讲话风趣的人聊天,很热闹的。」
赵妃鄙夷道:「谁要供那些低贱之人取乐?本宫的舞姿,只给皇帝欣赏足矣。」
她边说边往皇帝身侧靠,他的手缓缓抚上她的腰间,尽显亲昵之态。
我感叹道:「幸亏奴婢这种低贱之人生在了千年以后,不仅可以目睹很多美女跳舞,还可以反复观看,随时学习。」
皇帝瞥了我一眼,说:「你学过舞?那来一曲吧,朕要见识一下你的本事。」
6.
早知道我就不多嘴了,罪过!
我赶紧补充道:「后来奴婢发现自己根本毫无天赋,舞姿比猴子还不堪。您还是别看为妙。」
皇帝大笑,赵妃娇笑。
笑声渐止,皇帝道:「要是朕非要你跳呢?」
我能有什么办法?
我跳了。我跳的是女团舞,肢体僵硬,笨手笨脚,错了很多动作,中间还不小心被自己绊了一下,差点摔倒。
赵妃笑出来的眼泪像珍珠挂在睫毛上,她一边用帕子去拭,一边说:「供你习舞的那些美人,也是这般水平吗?」
尽管我已经告诉过自己很多遍,要忍耐,要克制,要有毅力,要及时闭嘴。但一听有人质疑我担的业务水平,我还是下意识地反驳了:「当然不是!她又漂亮又会唱跳,虽然暂时没什么名气,但总是在为站上更大的舞台而默默努力,争取能够被更多人看见自己的光芒。」
刚说完我就反应过来,这话好像有点影射赵妃的意思?
但我真没这个意思啊!
她无论是想拥有更大的舞台,还是只想做皇帝的专属舞姬,都跟我没关系,我没能力也没心情去指点别人。
从始至终,本人的目的只有一个:活着。
我正惴惴不安,皇帝的贴身太监来报,说有个官员找他议事。于是皇帝撩起袍子走了,留我和赵妃大眼瞪小眼。
赵妃说:「你。」
我自觉地跪下了。
赵妃说:「你方才说,那女子要让更多人看见自己的舞姿?若真如此,她难道不会觉得有失身份吗?」
我抬起头。赵妃的眉紧紧蹙着,比起生气,她更像是疑惑。
7.
我不知道怎么解释。
于是我把那个女团成员勤勤恳恳的奋斗经历给赵妃讲了一遍。
她是小公司出身的,工作室摆烂,被皇族挤出排名前五,应援少得可怜……
「但怎么说呢,其实她已经很幸运了,有的人连登台的机会也没有。」讲完后,我说。
赵妃轻蔑地道:「若是让本宫去参加,那什么来着,选秀综艺?定能一举夺魁。」
「若您果真一举夺魁、出道成团,那就会有很多舞台。」我随口打趣,「届时将有无数人来欣赏您的歌舞技艺,娘娘不怕被我们这些低贱之人的目光玷污了吗?」
话音未落,我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。
我又自觉地跪下道:「赵妃娘娘对不起,您就当奴婢什么都没说吧。」
赵妃冷哼:「反了你了。」
桃夭也跟着附和:「真是反了你了。」
我乖巧地认错:「嗯嗯。」
沉默半晌,赵妃别扭地瞪了我一眼,说:「你别蹬鼻子上脸,速将那个……那个位置测评之事再细细讲来。」
「好。」
8.
芦儿找到我的时候,我正在勤勤恳恳地刷夜壶。
她用手帕掩鼻,满眼惊恐地跟我说:「你你你,你干的竟然是如此污秽的活计!」
我放下夜壶,芦儿如临大敌地后退两步,说:「你别过来啊,你别碰我啊!」
「瞧你这话说的,简直把我描绘成了一个登徒子。」我冲洗干净双手,扭头问她,「什么事?」
芦儿低垂脑袋,笑得异常羞涩地说:「你既是穿越女子,能不能教我几句有文采的诗?」
那笑惹得我毛骨悚然,我忙不迭道:「可以是可以,但为什么?」
「皇帝看上我啦。」芦儿桃腮泛红,满目含春,「我想让他更看得起我一些。」
她不时发出少女的银铃娇笑,断断续续地讲了半天,我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。
前几日,皇帝去看望颖才人时,正遇见芦儿在院里踮脚摘花。
她稍不留神,差点摔倒,一把抓住了树枝。
花瓣如雨纷纷飘落,皇帝眼疾手快地揽住芦儿的腰,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:「你是上次那个侍女。你叫什么?」
「这就是看上你了?」我瞠目结舌,「如果我这样扶住你的腰,你会觉得我是看上你了吗?」
芦儿气恼地说:「你懂什么?!」
不管怎么说,肯学习、知上进是好事。我开始给她背诵一些经典诗词。
「君不见,黄河之水天上来……」
「奔流到海不复回。这首诗之前穿越来的江婕妤已经用过了!」
「那,东风夜放花千树……」
「更吹落,星如雨。宝马雕车香满路。凤箫声动,玉壶光转,一夜鱼龙舞。」芦儿流利地接道。
我震惊了,道:「你这也太熟练了。」
「之前江婕妤念诵诗词时,我就在旁边听着呢。」芦儿道。
「你听一遍就能记住?」
「不行吗?」
9.
如果我是语文老师,一定会喜欢芦儿这样的学生。
可惜我没机会回到现代去应聘老师,芦儿也没机会读书识字。
我好不容易拿到手的教师资格证也没用了。我好不容易死记硬背的布鲁纳、乔姆斯基、桑代克,在这古代更是毫无用武之地。
我回过神来,看着芦儿失望的神情,赶紧绞尽脑汁回忆,说:「我想想还有什么冷门一点的诗句……腹中贮书一万卷?」
「不肯低头在草莽。江婕妤还好意思说这些都是自己写的呢,可惜只得意了几个月,宋嫔就穿越而来,一下子揭穿了她。」芦儿喋喋不休地说。
我举手投降了,说:「要不我们别考虑诗词了,你给皇帝写一篇散文怎么样?《过秦论》或者《阿房宫赋》,我应该还记得一些。」
「六王毕,四海一。蜀山兀,阿房出。覆压三百余里,隔离天日。」
还记得当年,头发花白的语文老师讲完开篇几句后,突然告诉我们,人要有自尊、讲志气。
这话与文章主旨毫无关联。
全班同学齐刷刷转头,无数眼神箭雨般射向坐在最后一排的我。
所有人都知道,语文老师是在敲打我。我抬起头,看清了老师视线里的愤怒和失望。
他是那种很老派的儒雅学者,一生温良自矜,在亲眼目睹我的所作所为后,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。
10.
不止是他,全校同学都目睹了我的所作所为。
操场上,我跪着向校草道歉。
我每磕一个头,就说一句「求你原谅我,别把我的事说出去」。
校草左右为难,最终还是表现出宽宏大量,道:「好,希望你以后重新做人。」
哄笑声铺天盖地。
众人议论纷纷,都在猜测我到底做了什么坏事,话题逐渐从我的人品歪向我的私生活。
成千上万的线索,似乎都能证明我是个十恶不赦的贱人。
但是为什么没人猜测,校草比我更十恶不赦呢?
第一次见面,他在背后提醒我:「同学,你的东西掉了。」
第五次见面,他牵起我的手,说:「我认定了你,我下辈子都会喜欢你。」
第十一次见面,他又委屈又失望地盯着我,质问我:「你为什么不和我上床?你是不是不够爱我?我很难过,真的很难过你知不知道?」
第二十三次见面,他扔掉了我的奶茶,骂我:「你都胖成什么鬼样子了,还喝。你还有没有廉耻心了?」
第二十四次见面,他挽着其他女孩,装作不认识我。
……
第五十次见面,他告诉我,他有我的裸照。
「你真下作。」我说。
「你怎么有脸说我?你脏死了。」他大笑,「是我拿着枪逼你脱衣服的吗?装纯情给谁看?婊子,一切都怪你自己。」
怪我吗?
那我又该怪谁?
11.
很多人告诉我:「都怪你。」
我的亲生父亲告诉我:「都怪你这个赔钱货,占了我儿子的位置。明明当时做产检的时候,医生说是个带把儿的,怎么生下来变成你了?」
邻居小孩告诉我:「都怪你,长得这么丑,我都吃不下饭了。」
初中同桌告诉我:「我妈说了,看到女人的经血会不吉利,果然我考砸了,都怪你!」
现在,校草告诉我,他拍了我的裸照,也是我的错。
我注视着他,他心虚地挪开视线,说:「看我干什么?你不自爱,还不让别人说了?」
「那么你也不自爱,你也脏,你也毫无廉耻。」我平静地回答,「而且你真的不行,去看看医生吧。」
仅凭一句话,我轻而易举地惹怒了他。
校草告诉我,学校的领导里有他的亲戚,如果我的裸照流出,校方能够以「坏了学校名声,造成无法挽回的恶劣影响」为由劝我退学。
我不想被退学。
自古华山一条路,我得继续考试,去更广阔、更远的地方。
我按照他的要求,在众目睽睽之下下跪致歉,姿势标准,神情谦卑。
一如我穿越后跪拜皇帝,跪拜赵妃,跪拜形形色色的人。
12.
颖才人快要将芦儿打死了。
桃夭跟赵妃议论此事时,我正好端着夜壶路过,大吃一惊,问:「这是为何?」
「我和娘娘说话,也由得你插嘴?」桃夭没料到我会搭话,连忙呵斥。
我无暇应付她,放下夜壶,一路狂奔到颖才人的宫殿附近。
宫门大敞,芦儿蜷缩着,像一团散落在地的红毛线球。
细细的血流如线,编织成一张精巧的渔网,将芦儿受伤后绵软的身体困在石砖上。
颖才人举着一根精巧的棍杖,哭得梨花带雨,边抽人边咬牙切齿地啐骂:「本宫平日待你这般好,你却暗地里做这种不敬之事!」
芦儿哑着嗓子哭喊:「奴婢没有……」
其他太监、侍女都远远地站着,挤成一团议论纷纷,有颖才人宫里的,也有从别处跑来看热闹的。
宫门敞着,可不仅仅是令哭声传得更远些,更是以儆效尤。
我赶紧抓了一个侍女询问情况:「动私刑是被允许的吗?不需要上报皇帝、皇后,让他们处置吗?」
那个侍女正看得兴奋,不耐烦地推开我,说:「皇帝厌恶此等不敬主上之举,所以早就说过,如果哪个宫里出现这事,主子自行打罚即可,不必特意报上去脏了他的耳朵。」
「这会出人命的!」
侍女打量了我一番,恍然大悟地说:「看你面熟,应该是伺候赵妃的那个穿越女吧?」
「确实。」我说。
「你是不是想去告诉颖才人,人人平等,她这样责打芦儿是不对的?」侍女激动地小声催促,「快去说啊,去晚了芦儿就没命了。」
我看着她的眼睛,她挪开目光。
「你想看更大、更精彩的一出戏,所以无论是芦儿的命,还是我的命,都不重要,是吗?」我低声问。
侍女没回话,像躲避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般,跺了跺脚走远了。
无奈,我只好又换了个小太监搭话:「芦儿到底做了什么?」
「她写了许多诗辱骂颖才人,将那诗压在枕头底下,被颖才人的贴身侍女发现了。」小太监哼了一声,「自作孽,不可活。」
13.
可是芦儿根本不会写字啊!
她不是刚因为手帕上绣的蠢字,落了个笑柄吗?
「颖才人也写诗骂回去不就行了?或者罚她的俸,降她的职、不再让她在宫里当差,为什么要她的命?」
小太监听了此话,饶有兴趣地打量我,说:「刚才就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你,你是不是赵妃身边那个?」
怎么感觉这宫里人人都认识我?
「对,我是那个丑陋的穿越女。」我回答,脑袋里闪过各种对策。
我该管这事吗?
我本来就自身难保,再插手此事,还要不要命了?
我怎么管呢?
全世界都可以踩在我的脊梁骨上,每一个从宫墙边走过的人,都可以随意欺负倒夜壶的小侍女。
我管了又该如何自处呢?
我学过的每一个公式、每一篇文章,乱糟糟地压在我的舌头底下,试图冲破禁锢钻出来,以证明自己还有用武之地。
我本来以为自己拼死拼活地考试,以后就算成不了什么气候,至少能做个有点用处的好人。
但现在这情景,让我上哪儿去说理呀?
眼看着颖才人就要一棍击中芦儿的脑袋,我赶紧扒开人群冲上前去,大叫:「等一等!娘娘三思!」
颖才人的棍子停在了空中,她慢悠悠地抬眼,和我对视。
我以前从未这样正面观察过她。作为小小的宫女,我得缩着脖子、低着脑袋,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看人。
这一次我看清了,那真是倾倒众生的一张脸,嘴角讨人爱怜地翘着,嗔也若喜,悲也若喜。
下一秒,她重新扬起棍子,姿态文雅,却显出了可抵万军的气度。
芦儿尖叫一声,叫的不是「救命」,叫的仍然是「奴婢冤枉」。
生死边缘,她还在试图自证清白。
14.
棍尖扫过了她的眼睛,芦儿捂着脸颤抖,血从指缝里淅淅沥沥地滴落。
轰的一声,惊愕和愤怒几乎要冲垮我的理智。
颖才人身量纤细,看起来养尊处优,如果我冲上去抢夺棍子……
如果我借赵妃的名头,暂时保下芦儿……
如果我谎称自己身上带着一件现代秘密武器,如果她还要继续行凶,我就用这件武器夷平宫室……
颖才人打完这一棍,冷冷地瞥了周遭的太监侍女一眼,道:「都聚在这里做什么?滚回去。」
他们忙不迭地走了。
我僵在原地,尚未想到解决此事的方案。
四周闲人散尽,颖才人冲我扬扬下巴,说:「你就是那个新来的穿越女子?」
「娘娘知道的,芦儿不可能写那些诗。」我行了一礼。
颖才人的贴身侍女笑道:「这些日子,皇帝每次来主子这里,芦儿都打扮得花枝招展,故意去皇帝眼前晃悠,意图勾引皇帝,你还要替她求情吗?」
芦儿用尽力气,从喉咙里憋出一声幼兽般惶恐的呜咽。
「你是想告诉本宫,这样惩处太过严厉吗?」颖才人悠悠出声,「下人可以犯错,可以笨手笨脚,但绝不该奢望命里没有的东西。本宫责罚她,一是为正宫闱,二是为灭了她的痴心妄想。」
贴身侍女慷慨激昂地补充:「她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,脏了皇帝的眼。还想当妃子?德不配位,必有灾殃。」
15.
一番演讲完毕,颖才人抬起指尖按揉额角,仿佛极为无奈的模样,说:「曾有位穿越来的江婕妤,非要插手本宫惩处下人之事。她的品阶较本宫高些,本宫只能暂且忍气吞声,顺从她那人人平等的道理。
「如今她死了,此世仅存的穿越女子只是个下人,本宫终于不用忍受那些歪门邪说。且告诉你吧,人就是有云泥之别,本宫是四品大员的嫡女,想让谁死,谁就活不了。
「她,抑或是你,萤火之光也配与皓月争辉,同沐皇帝尊宠?」
我在心里默念:四分钟。
颖才人真是很爱说话,已经说了足足四分钟。
芦儿的命可等不了更多的四分钟。
「娘娘教训得是,」我恭恭敬敬地给她磕了一个头,「但芦儿还得活着。」
颖才人揉着额角的手一顿。
「过几个月是赵妃娘娘的生辰,奴婢已告知她,要同芦儿一齐为她献上一台现代滑稽杂剧。如果届时只剩奴婢一人,想来赵妃娘娘会不太开心。」我胡说八道。
说谎的感觉极差无比,我的背后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。
颖才人的表情看起来更不开心。
她和贴身侍女东拉西扯一番,最终还是默许我抱起芦儿带走了。
芦儿很轻,像羽毛浮在我的手臂间。
若不是冷冰冰、黏糊糊的血,成为了连接我们二人皮肤的纽带,我真担心她会从我的怀里飞走。
16.
说来好笑,我在赵妃宫里有一个单独的房间。
那是个肮脏破败的废弃库房,无窗无灯,梁上结网,异常窄小。
尽管这个房间被我尽力打扫过好几遍,但空气里仍然有着挥之不去的灰尘气息。
桃夭领我来时,我高兴坏了,说:「让我住单间?赵妃娘娘对我未免也太好了。」
桃夭满脸疑惑,我这才看明白,原来这属于惩罚和折辱,并非优待。
我把芦儿放在榻上,她回光返照般呻吟了一声,四肢挣扎,似乎很抗拒的模样。
我赶紧解释:「别怕,这是我的住所,不是停尸房。」
芦儿不动了。
我好说歹说,请来了一个心肠不错的太医。
太医说,芦儿的眼睛保不住了,且五脏六腑有损,恐怕命不久矣。
他留下了外敷的药膏和绷带,还有几包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药材,教了我好多遍如何用小坛子煎药。
我受不了。
我受不了所有事。
让我跪,让我被人嘲笑,让他们在我背后窃窃私语,怎么样都行。
但别让强权如此直观地砸在我眼前,砸碎人的皮肉、骨头和两只眼球。
芦儿还这么年轻。
她的头脑那么灵活,听一遍就能记住所有诗句。
芦儿破损的身躯,染红草席的鲜血,因痛到极致而有气无力的呻吟,这一切都让我无法忍受。
换药时,伤口腐烂的气息萦绕在房间里。她的手指摸索着,紧紧揪住我的袖子,说:「别走,我没有勾引皇帝,你别走。」
17.
可我还是要走,去给她煎药。药煎煳了,我蹲在炉子旁哭。
桃夭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,一脚踹过来,道:「行啊你,现在都学会藏人了,嗯?」
我抱住她的腿大声嚎啕:「帮帮我,帮我救救芦儿,她很像我的姐姐,我不能看着她死。」
桃夭冷笑道:「呦,以前还说我像你姐姐呢。怎么,这么快就换人啦?」
我哭得更大声看,说:「不是的,正是因为我根本没有姐姐,所以谁都可以像我姐姐呀!」
我的姐姐。
我未出生就变成血肉的姐姐。
她可能长成世间所有女子的样貌,拥有所有女子的品性。
国色天香的是她,貌若无盐的是她。
骄矜的是她,谦和的是她,大声欢笑的是她,低头沉默的是她。
聪颖的是她,愚蠢的是她,胸怀天下的是她,庸俗愚昧的是她。
医生说,这胎是个女孩儿,因此这些她都没了。
颖才人说,她要勾引皇帝,因此芦儿奄奄一息地躺在我破旧的榻上。
我能怎么做?我能做什么?我连鲜血淋漓的伤口都不敢直视,我连一碗药都不会煎。
18.
桃夭警告我,这事别惊动了赵妃娘娘。
她帮助我煎好了药,芦儿养了两日,脸上竟然出现了几分生气。
「我想识字。」喝完第三包药后,她说。
「我不会繁体字……就是你们这朝代的字。」我说。
她静静地歪过脑袋,绷带之下的眼睛似乎在注视着我在的方向。我妥协了,捉过她的手,指尖在她的掌心勾勒笔画。
「这是什么字?」
「这是『人』。」我咳嗽一声,想解说一番,但发现没什么好说的。于是我又写其他字。
天,大,飞,花,皇,帝,宫,钱。
我在她的掌心写了半天,她一直安静地感受着。
我忍不住问:「你有什么感想吗?」
芦儿说:「这不是我想要的。」
我问:「你想要什么?」
她答:「我不知道。」
于是我回忆起为教资面试所作的那些模拟练习。
也就是在没有学生的情况下,假装自己是个合格的老师,在考官面前有序合理地讲一堂课。
我站起来,假装身后的墙是黑板,眼前的床榻是讲台。
我清清嗓子,说:「同学们,今天我们要学的是……嗯,《阿房宫赋》这篇文章。在正式上课之前,老师想先问大家一个问题,你们听说过阿房宫吗?」
芦儿还是静静地听着。
我手舞足蹈,豪情万丈,把脑海里能回忆起来的知识点都讲了一遍。
讲完后,我猛灌了几口水。
芦儿问:「这是什么?」
「这是讲阿房宫的文章。」
「我是问,你这是在模仿夫子的举动吗?」
「是呀。」
芦儿的脸笼罩在黑暗里,片刻后才轻轻回答:「真好。」
「你才好呢,过耳不忘,我的老师——我的夫子肯定爱死你了。你能考很高的分,找很好的工作,赚很多的钱。」
一阵窸窣声,我放下水碗,发现芦儿正挣扎着从榻上爬起来。她双膝落地,向前俯身,竟是要行礼。
我赶紧摁住她,问:「你要干吗?」
她有气无力地喘息道:「要谢谢你。」
「别……别给我跪,我们现代人不流行这个。」我扶她躺下。
浓稠的血珠滴在我手边,她的语气听起来又像哭又像笑:「那你们流行什么?」
我想了想,捉过她的手郑重地握住,晃了几下。
「是这样?」
「是这样。」
此时正是芦花纷飞的季节,芦儿告诉我,她看不见了,但很想摸摸它们。
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。
还剩半包药,我不知道该煎给谁喝。
19.
寒风把我的手帕吹跑了。
那是那种侍女统一配备的手帕,在空中飘来飘去,最终高高地挂在树杈上。
眼看四周无人,我手脚并用,笨拙而快速地爬到树顶。伸直胳膊努力了好几次,还是抓不到它。
真希望我是一只猴子。
我向远处眺望,看见皇帝被人群簇拥着,浩浩荡荡地从小径尽头拐了过来。
我大惊失色,身体下意识往前一扑,手指攥住了帕子。
树枝咔嚓一响,我又一次摔在皇帝面前。
皇帝上前几步,接过我的手帕,漫不经心地瞧了瞧,道:「这上面绣的野草倒颇有几分神韵。」
我默默想:那是芦花。
「你就是为了它,才爬到那么高的树上?」他问。
「是。」我痛得要死,努力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恭敬的音节。
「若早知道你会跌落,朕就疾行几步,恰巧可以接住你了。」他笑。
「不敢,您太客气了。」我抬起头,不仅是为了看清他的神色,更是为了让他看清我的脸,看清我伤痕般狭窄的眼睛、被揍扁的鼻子和两片干裂渗血的嘴唇。
皇帝投来宽恕的、平和的、怜悯的目光。
明君仁慈,饶了我相貌冲撞圣驾之孽。
他无所谓的。君恩如流水,溅到谁算谁的。
我也无所谓。下辈子当一只猴子就好了。
皇帝抬袖,一指前方的凉亭,说:「朕很久没听故事了。」
我会意,叩首道:「奴婢告退,不打扰您的雅兴。」
旁边的太监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骂我:「蠢脑子,怎么如此愚钝?皇帝是想听你们这些穿越者的新鲜故事!」
20.
待皇帝在凉亭里的软垫上坐定,我刚好想起一篇男频网文的内容,干干巴巴地复述道:「有个男人,他的钱全被妻子和她的娘家人骗光了。他很愤怒,也很无奈。这时,有人告诉男人:三年之期已满,你……」
皇帝静静地打量我:「然后呢?」
我后背发冷,干脆利落地跪倒:「对不起,奴婢不会讲故事。」
周围鸦雀无声,过了很久,皇帝绵长的叹息打破了寂静:「程修仪也是穿越而来的。每次见面,她都要给朕讲一个故事。
「她总是只讲上半部分,待到下一次朕传召她时,再将余下部分尽数道来。
「朕后来找同为穿越女子的宋嫔查证了,那些故事,并非是程修仪将前人所著书目据为己有。
「字字句句,都是程修仪自己的手笔。每个故事都跌宕起伏、精彩绝伦,可惜……」
他端起热气袅袅升腾的茶杯,话音拖长,似有无尽的怀念。
可惜,她穿越了。
不然她可以讲故事给全天下人听,将锦绣文章作为文思泉涌的奖牌,而非绞尽脑汁夺宠的跳板。
「可惜,后来程修仪疯了。」皇帝放下茶杯,语气怅然。
皇帝看来是真的很清闲,喝完了一杯茶,他又开始打听我的事:「赵妃待你如何?」
我老老实实地回答:「很好。」
一阵浑厚的笑声像棍棒砸在我的脑袋上,皇帝边笑边安慰我:「不打紧,朕这里没有外人,你直说就行。听说你任人欺凌,杂务繁重?」
「哈哈怎么会呢?赵妃娘娘宽厚待人,仁……」
「若你再机灵些,说不定就无需像现在这般忍辱偷生了。」皇帝突兀地打断了我,「朕一向爱惜聪明的女子,哪怕面目平庸。」
言罢,他又道:「可惜。」
可惜我的才华不值一提,容貌不值一睡。
这么想着,我差点被自己的念头逗笑。
皇帝摆摆手走了,我在原地待了很久,才起身离开。倒不是因为别的。只是我跪太久了,腿好麻。
我一边捶腿,一边去给赵妃拿份例内的几匹缎子。
这次出来的时间太久了,我回去以后桃夭肯定又要骂我,说我贪玩。
我也不能跟她说实情,否则她会大惊小怪,觉得我是在趁机勾引皇帝。
真希望我是一只猴子,不用面对这些。
21.
我捧着托盘里的软缎走在路上,被人拦住了。
拦我的人是个面无表情的侍女,容貌姣好,眉间有一点红痣。她说:「皇后娘娘要见你。」
我惊道:「请问我犯了什么事吗?」
红痣侍女不耐烦地说:「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?你照办就是了!」
我给她看手里端着的缎子,说:「可我要先把这些送回去给赵妃娘娘过目,如果耽误了,她会骂我的。」
「这好办。」红痣侍女接过托盘。
「你要帮我送吗,这多不好意思啊!」我羞赧又期待地搓搓手。
下一秒,红痣侍女扬起手,将缎子连同托盘扔进旁边的湖里。
我能有什么办法?
我只能提心吊胆地去面见皇后。
她像一尊木雕镶在高座上,纤瘦得吓人,嗓音低沉听不出喜怒:「坐。」
我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,红痣侍女在后面悄悄地踹了我一脚,斥道:「你听不懂人话吗?」
于是我连滚带爬地坐到椅子上,双手平放在膝间,规规矩矩地坐好。
可能我确实挺贱的,不挨打就听不懂话。
皇后令其余侍女全部退下,偌大的宫室只留她、红痣侍女和我三个人。
气氛压抑沉闷,我心跳如擂鼓,一声一声敲出求生的闷响。
这是什么意思,皇后要秘密处死我?
只是弄死一个小侍女,需要这么有仪式感吗?
22.
皇后出神地盯着香炉,缓缓启唇道:「江婕妤走的时候,本宫去送了她一程。」
「奴婢听说,她是名穿越者。」我不知如何应对,只能说了句废话。
「她曾与本宫交好。喝下毒酒前,江婕妤说,有一秘法,可使古人穿越到未来,也就是你们的年代。」皇后娓娓道来,语调毫无起伏。
我周身一震,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。
「娘娘?」
难道她知道我回家的路?
「每日取自身鲜血画阵,持续一年,即可使天地颠倒,躯干腾空,神魄离体……」她哀怨地望向我,如泣如诉,「今日期满,为何本宫还在这里?如今你是宫里唯一的穿越者,知道其中关窍吗?」
我的心脏像被戳爆的气球,失望地落回原处。
果然,没有回家的路。
「奴婢从未听说过这种方法。」我诚惶诚恐地摇头。
而且用血画阵未免太邪门了,这位江婕妤不会是从玄幻世界穿越而来的吧?
哐当一声巨响。那香炉被皇后踹翻,白灰自镂空花纹间散落,像一地的雪。
这举动似乎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。我目睹了皇后像一片枯叶般伏在座上,颤抖了半晌才缓过神来,说:「你走吧。」
红痣侍女送我出了宫门,跟我一起走到长街上。
我心有余悸,不慎向红痣侍女行了一个拜见妃嫔的大礼,道:「谢谢姐姐送我出来。」
红痣侍女坦然受了这一拜,带着笑意睨我,说:「我叫绯杏。还有,奇变偶不变。」
我目瞪口呆。
23.
绯杏带我去了她的居所,递给我一盘糕点,说:「吃吧。你真惨,居然是原身穿越的,想装古代人都装不了。」
「皇后说想回到现代,她也是穿越者吗?」糕点软糯,但我顾不上吃它,只想弄明白事情原委。
绯杏无所谓地笑了笑,轻蔑地说:「她呀,纯种古代人一个,异想天开罢了。」
原来绯杏多年前便已魂穿,现代女青年转生成了街边一个五岁的落魄小乞丐。
当年的皇后只是个不足十岁的女娃,白白胖胖,粉雕玉琢。
不识人间疾苦的高门大户千金坐轿上街,一眼瞧见绯杏,心疼得直掉眼泪,把她捡了回去做贴身侍女。
「然后呢?」我听得一愣一愣的。
「皇后从小就很有创新思维,十二岁时看天上的鸟儿都能飞,她也想飞,搞了两块大木板夹在胳膊上从阁顶往下跳,差点把骨头摔断。」绯杏咯咯笑着,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。
年幼的皇后因此挨了一顿训斥,不好好学礼法、女红、诗画,搞这些要命的幺蛾子做甚?
「结果是挨了一顿打。」绯杏说。
「皇后也要挨打?」我很惊讶。
「不是她挨打,是我。」绯杏一字一顿地说。
主子犯错,奴才受罚,自古至今,天经地义。
鞭子抽过来,小绯杏哭着在地上乱滚,小皇后咬着手帕,边看边掉泪。
很久很久以后,江婕妤刻意示好,逐渐和皇后交心。
24.
某次畅谈时,江婕妤眉飞色舞地讲到了现代科技。
她提及电视,说会动的真人在一方天地里扭动;提及烤箱,面团放进去不多时便飘香四溢;提及汽车,四个轮载着人,在宽阔平整的大路呼啸而过;提及飞机,人只要坐着便可腾云驾雾、如履平地。
「皇后告诉我,自她十二岁以后,断断续续地总能梦见自己变成鸟儿。」说话间,绯杏已将那盘糕点吃得干干净净,「所以她想去现代看看。也难怪,古代人嘛,受这么多规矩的束缚,精神出问题也正常。」
白日端坐高座,夜里穿梭云间。
年复一年,浓烈的好奇心几乎要将皇后压垮。
哪怕她跪于佛前,求的也是下辈子身生双翼,不受宫墙之苦、礼法之累。
「她真够偏激的。我劝她看开一点,别总追求命里没有的东西,她不听。」绯杏耸肩,「你看我多通透,知道自己没有搅动风云的本事,就干脆不说自己是穿越者,安心扮演一个正宗的古代人,不也挺好?」
据绯杏描述,江婕妤将这个一听就不靠谱的穿越秘法传授完毕后,仰颈饮尽毒酒,精神失常,大哭大骂:「你真可怜,这辈子就只能自囚深宫,绕着皇帝摇尾巴!」
「等等,她俩不是交好吗?」我抛出疑问。
「什么交好?塑料情谊罢了。江婕妤自己死了还不够,还要拉着别人一起受罪。」绯杏越讲越起劲,「你知道那取血画阵,画的是什么阵吗?」
25.
江婕妤给皇后留下的那根画着「阵法」的布条上,是一个草率的圆圈,圈里密密麻麻地写着小字。
小字是一段法语,翻译过来通篇都是脏话。
「你说她有多精明?不用英语用法语,这样一来,被其他穿越者戳破的概率就变小了。
「笑死,估计她只会英、法两种语言,要是冷门的,我肯定看不懂。多亏我大学选修了法文,这才看透了她的恶毒用心。
「我跟皇后说,这肯定没用,但她非要试试。我又不能直说我是穿越者,能看懂阵法里的异国文字,不然我这些年不就白装了?
「要是皇后知道我一直有事瞒着她,我这忠心人设肯定碎一地,也别想有好结局了。」
绯杏像在讲述游戏情节那样,声音愈发响亮,眼里闪着兴奋的光。
我感到一阵眩晕。
我好想吐,真的好想吐。
皇后是怎样怀着虔诚之心,用指尖蘸着自己温热的鲜血,每日一笔一划写下晦涩难懂的诅咒的?
我闭上眼,仿佛能看见一张消瘦的面颊因失血而惨白。
我睁开眼,面前的绯杏笑得如三月盛放的花。
「你不能帮帮她吗?」我问,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。
「怎么帮?她需要我帮吗?」绯杏瞪大眼睛,「拜托,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。你还不如心疼我呢,有谁帮过我?我替她挨打受罚,帮她料理起居琐事,她睡了我得守夜,她没起床我就要睁眼,谁帮帮我?」
「没办法的。咱们这些穿越女来到古代,就只有这一条命。」最后,绯杏干脆地下了结论,「莫管他人瓦上霜了,各自受着吧,谁也不好过。等历史长河这么一冲刷,穿越女大家庭连半块尸骨都不会剩下。」
她一边讲,一边笑嘻嘻地来挽我的手,打趣道:「皇后已经取血画阵整整一年,且已期满结束。你要是去告诉她、她做的都是徒劳,她肯定会怒火攻心晕过去的。
「聪明点吧,少管古代人的闲事。你说,历史这几页刷刷一翻过去,你还能剩下什么,嗯?
「连影子都落不下,咱们所有人,别管古代女还是穿越女,都渺小如蝼蚁,没实际价值。」
26.
什么也剩不下。就只能是这样吗?
我的脑子乱哄哄的,死啃下来的书本知识到处乱窜,奈何无归宿。
我自己也无归宿。
「但有些东西,呃……曾经存在过。」我下意识地反驳,又笨嘴拙舌地说不出什么完整的句子。
「什么东西曾经存在过?你的愚蠢吗?」
一定有东西的。
我活到今天,成了这样一个人,我的脑子里肯定留下了「东西」。
地球是圆的?爱人者人恒爱之?奇变偶不变,符号看象限?酒精灯不能吹灭?生男生女都一样?
是这些东西吗?是这些东西构成了我本身和我的命吗?
绯杏发现我在发呆,狠狠摇了摇我的肩膀。
我想不明白。
但是这些东西,我感受到它们沉甸甸地装在我的躯壳里。
待所谓的历史长河涌来之时,它们必然会和我的肉身灵魂同葬,也必然不会弃我于不顾。
也许我的存在没有价值吧,这话不仅绯杏说了,我爸也说了,校草也说了。
但我本人大概有点价值。
因为我有点东西,而且我很想活。
除了想活之外,我还想帮一帮皇后,让她不再那么难过。
这事需要慢慢想,虽然一想到那鲜血阵法,我就阵阵心悸,眼前发黑。
我告别绯杏,回到和她相遇的湖边,跳下去把已经沉底的缎子捞了上来。
还好这湖很浅也很小,捞几块布料还不算费事。
27.
这次真的耽误了很长时间,万幸桃夭没骂我。或者说,还没来得及骂我。
我换下湿漉漉的衣服,蹑手蹑脚地去找桃夭,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廊前一个跳舞的女人。
那人臂绕轻纱,腰间悬铃,姿态轻巧灵秀如游鱼,是赵妃。
「这是娘娘准备在她生辰宴上献给皇帝的舞。」桃夭难得好脾气地对我解释。
我正看得入迷,赵妃却停了,拎着两条绵软的水袖走过来。
她未施粉黛,眼里的璀璨之色,便是旁人比不过的明艳张扬。
「本宫跳得如何?若和你先前谈及的所谓女团成员相比,谁更胜一筹?」
我点头哈腰地说:「都好,都好。」
「都好?难道她也会这舞步吗?」赵妃面露不满,「你给我看清楚了。」
她先做了几个我就算把腰扭断也做不来的、极为高难度的动作,接着跃起,展袖,转圈。
然后她立刻摔了。
桃夭离得太远,我下意识地上前几步,走过去试图搀住赵妃。
我搀扶失败。
惯性使然,她整个人狼狈地砸了过来,把我当作人肉软垫压倒在地。
我痛得呲牙咧嘴,后知后觉地想:真是吃力不讨好,我干嘛要去搀扶赵妃啊?
她从前动辄对我打骂羞辱,我又不是圣人,怎么可能不心怀怨怼?
我下次不扶了,摔晕她,摔得她破皮流血、痛哭不已、午夜心悸。
赵妃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会出此差错,惊愕地伏在我身上,甚至忘了出言嫌弃我一番。
隔着衣袍,仿佛有微弱的振动从天边传来,抵在我胸间。
那是赵妃的心跳,如律诗的音节般简短整齐,埋藏在这具鲜活的、温热的、穿金戴玉的、盛气凌人的躯体里。
桃夭赶紧来搀扶主子,可赵妃的腿绊在我的两条腿之间,一时半会儿解不开。
赵妃回过神来骂我:「没用的东西,骨头这么硬邦邦的,你是成心要硌死本宫吗?」
我瘦难道怪我?
是你吩咐不许他们给我好饭好菜的呀,所以我才瘦骨嶙峋,有气无力,只是蹲下站起便头晕眼花。
这不是正合你意吗,娘娘?
28.
桃夭还在试图扶赵妃起来,我痛得哼哼唧唧的,赵妃用指尖戳我的脑袋。
正闹得乱糟糟时,一个小侍女慌张地穿过回廊,哭哭啼啼地跑过来说:「娘娘,娘娘!赵大人出事了!」
「能出什么事?胡说八道,撕了你的嘴!」赵妃满脸不耐,暂且以肘支地,撑起身子摆出架势瞪她。
小侍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:「皇帝……赵大人谋反……怎么办?娘娘想想办法啊!」
我看得清清楚楚。
赵妃的一双眼睛骤然空洞若深潭,两条手臂绵软无力,再也支撑不住,躯体重重地砸回我身上。
「本宫早知道父亲有扶持岭王之心,苦苦相劝,他置若罔闻。本宫以为他不敢,他终究还是敢了。」赵妃坦言。
殿中幽暗,她散发端坐,零零散散的光透过雕花窗棂,映出她异常平静的面容。
皇帝暂时软禁了赵妃,殿外有层层侍卫把守,连只蚊蝇都飞不出去。
我本来要去求见皇后的,如今这种情形,看来暂且没机会了。
我们心知肚明,待软禁结束,尘埃落定,便是赵妃身堕冷宫之日。
「如果你爹真想推翻当朝皇帝,为什么还要你进宫做妃子?」我愕然道。
「舍弃一个女儿罢了。若迟迟没有可乘之机、无法谋反,好歹赵家还有人在后宫占着一席之地。」
赵妃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,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。
「但若此事成了,本宫还有未出阁的妹妹,她嫁给岭王,就是赵皇后,」她自嘲般轻笑,「比我风光。」
亲生骨肉,局中棋子。
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,只能紧紧地抿着嘴唇。
和庶民难求的富贵荣华比起来,失去自由和幸福,似乎并非重要的损失。
尤其是古代……兴时受累忍辱,灾年遍地饿殍,不知有多少人咽气前的最后念头是,来世生在帝王家。
我哪有资格去安慰赵妃、心疼赵妃?
可是她的神情如死水,惹人心底平白无故地起波澜。
29.
「我少时恋着府里的护卫,他个子挺拔,剑眉星目,一看见我就慌得抬不起头。
「后来我偷溜上街,又恋上卖泥人的年轻货郎,他脸庞黝黑,可是说话柔和,细声细气,跟小姑娘似的。
「我话本看多了,总觉得柳树会成精,会半夜叩门求亲;总觉得路边的乞丐会苦学夺魁摇身变为状元郎,骑着高头大马在赵府外一步三回头地晃悠。
「肝肠寸断,一夜白发,情爱多重要,非将自己的一捧心肠尽数赠给他人不可。
「唯有这样的女子才能青史留名,为后人叹。」
赵妃嘴角勾起柔和的弧度,絮絮叨叨地说:「可是父亲早就说过,我这门第,定要嫁给尊贵之人。」
既不能做精怪的贤妻,亦不能做穷鬼的良人。赵家小姐惶然若失。
「我就想,爱恋皇帝似乎也是一桩美事。
「他久居高位,身边的女子多数爱权势、慕荣华,少有知己贴心人。既然如此,我可以做他深宫难得的慰籍,真心诚意地爱他。」
她用无神的双目直视着我,说:「可我爱得这样情真意切,却总觉得内心虚空,这是怎么回事?」
我想起从前的赵妃,意气风发,高高在上,宣称自己视万民如草芥。
原来她曾经也想过,要用爱情将一个人从深渊里捞出来。
但这本身就是另一个火坑,跌落便万劫不复。
30.
「路走错了。」我神游天外,不慎脱口而出。
「你说什么?」赵妃一把攥住我的手腕,指甲掐得我直皱眉,「你的意思是,本宫爱错了人?」
我试着将手抽回来,可赵妃抓得太紧了。
她瞪着我,状似凶狠,但眼里闪烁着灰烬间重燃的火光,好像在迫切地寻求一个答案。
「我们老师,啊也就是夫子,她说过……」我谨慎地措辞。
「说过什么?宁为玉碎不为瓦全?本宫不应该嫁给皇帝,爱得无望,而是应该嫁给命定的良人?」赵妃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。
「她说过,爱别人之前,要先爱自己。」我安抚般地拍拍赵妃的手。
她的手指无力地松开了,我腕间只剩指甲的掐痕。
「废话。」赵妃道。
回忆在眼前飞速闪过。年轻的小学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,笑容满面,豪情万丈。
一条马尾辫在空中甩动,语文老师转身时辫子扫过黑板,蹭上星星点点的粉笔灰。
她说,要多读书,要多吃饭,要做善良的小孩,要学会爱自己。
丑陋的、脏兮兮的、满袖子泪痕的我坐在讲台下盯着她,心里想:我也要做老师,我也要对学生们说这句话。
这是多聪明、多朗朗上口的一句话啊。
31.
赵府的人几乎死光了,剩余的尽数为奴为婢。
我和桃夭挎着包袱,和已成庶人的赵妃一起沿着长街,走向冷宫。
途中遇见几个太监侍女,皆贴着墙根悄悄往这里看,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。
赵妃连正眼都不分给他们,傲然昂首,仿佛仍身居高座,满目风光。
这样也好。
冷宫里没有好茶,只有破杯子里的凉水。
我把水端给她时,不慎手抖了一下,洒得到处都是。
桃夭轻轻地拧住我的耳朵,训斥我:「要你有何用?」
我不痛。
而且桃夭的手也在抖,天气寒冷,我和她都穿得太单薄了。
可是赵妃似乎心情不错,噙着笑看桃夭训斥我。
赵大人被凌迟处死的消息传来,赵妃也只是呆愣了片刻,一滴眼泪也没掉。
「娘娘定然是伤心过度了。」桃夭低声告诉我。
我一声不吭,大口大口地往喉咙里灌凉水。
我很怕。
桃夭知道我在怕什么,紧紧揽着我,肩膀耸动,眼泪滴滴答答地往下掉。
入夜,赵妃躺在吱呀乱响的木榻上,突然抬头对我说:「本宫的舞姿,定比那位女团成员精妙。」
我愣住,回答:「是。」
桃夭吹熄了蜡烛,我和她并排躺着。
身下的破褥子泛潮得厉害,湿漉漉的。可旁边的桃夭身体温暖,像姐姐那样拥着我。
「咱们谁也不要睡着,谁也不能睡着。谁困了,就掐对方一下。」我说。
桃夭无言,只是伸出一条手臂,轻轻拍着我的脊背。
我们再睁眼时,已是天亮。
两条长长的水袖被裁了下来,挽成死结,悬在房梁上。
32.
桃夭坦然地接受了她主子的选择。
她还没来得及殉主,颖才人的太监侍女就冲进冷宫。
侍女的脑袋差点撞到赵妃悬空的足尖,她惊恐地尖叫许久后,才说明来意。
颖才人说自己缺人伺候,看我和桃夭挺伶俐,非要我们去她宫里当差。
她的意思很明确,就是要将赵妃身边的人全赶走,要让赵妃独自在冷宫里受尽困苦、郁郁而终。
颖才人的小算盘打得不错,可是一具尸体挂在空中,再也不会说话了。
桃夭又要一头撞向桌角,我赶紧上去拦她,那太监眼疾手快,将她死死抱住。
「想跟主子一起死?哪有这么容易的事。」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。
颖才人的太监好像很恨我们。这是什么仇什么怨?
然后我突然反应过来,颖才人和赵妃结过怨。
之前听桃夭谈起过,某次皇帝翻了赵妃的牌子,被颖才人半道截胡,从此二人就不对付了。
赵妃位分高,颖才人受了她不少委屈。
太监和侍女直接带我们去了颖才人宫里,连收拾东西的时间都没给。
我的芦花手帕还压在冷宫床铺的枕头底下呢,都没来得及拿走。
我只来得及转身看了一眼赵妃。
水袖随风微微晃动,似是起舞,也像告别。
33.
颖才人歪着身子,闲散地倚着靠枕,仔细端详桌上的几盘鲜果和点心。
我和桃夭一左一右跪在地上,等她发落。
桃夭腰身笔直,神情冷肃,蓦地垂首叩拜,道:「奴婢这条命已然无用,请您允奴婢随主子一同去了。」
扑哧一声,颖才人笑得眸弯如柳叶。
「你死了,本宫拿谁找乐子?桃夭,你若真的自戕,你身边这个也别想活。」
我瞪大眼睛,看看颖才人,再看看桃夭。
颖才人是不是搞错了?桃夭只在乎赵妃一个人,对她来说,我的死活完全不重要啊!
颖才人拍了拍手,便有侍女恭敬地躬着身,送了一顶头冠过来。
头冠摆在托盘里,珠光宝气,美则美矣,只是残破不堪,布满孔洞。
盘中零零碎碎散落着许多珠子玉石,应该是从头冠上脱落的。
「像你这种穿越女子,天性聪颖灵巧,应当懂得如何修复它吧?」颖才人抓起几颗珠子,细细打量我。
「奴婢愚钝,虽为穿越者,却什么也不会。」我低着头。
「撒谎。」她扔了珠子,任凭它们叮叮当当滚落在地,俯身伸手抬起我的下颌,「你若修不好它,本宫便让人将这些珠玉尽数镶在你身上。本宫赏你个机缘,也当一回这妃嫔之冠。」
34.
「我救不了你。」侍女寝房内,桃夭看四下无人,直截了当地告诉我。
我很欣赏她这种有话直说的态度。
于是我也直截了当地问她:「你真的非要殉主不可吗?」
桃夭眼里短暂地滑过迷惘。她说:「别闹了。若不殉主,这宫墙内,何处能容我?」
我想说,你可以像我一样,当个普普通通的小侍女。
可话到嘴边,我却怎么也说不出来。
像我一样?像我一样被欺凌吗?像我一样提心吊胆吗?像我一样苟且偷生吗?
「若让我伺候颖才人这蠢货,不如早些死了安生。」桃夭咬着牙,又小心翼翼、神神秘秘地凑近我,「你们那个时代,已经把这事儿搞清楚了吗?」
「什么事?」我一头雾水。
「就是……殒命后,人们会怎么样?」她蹙眉看着我。
我诚实地摇摇头,告诉她:「不会怎么样。哲人说过,身殒则魂魄尽散,什么也没了。」
桃夭犹豫片刻,涨红了脸说:「那好。魂魄尽散的时候,肉身疼不疼?」
「我不知道。」我伸手替她拭泪,像擦掉清晨草叶上悬挂的露珠,「你如果还想活着,就活着吧。」
好不容易来到这世间,平平安安长到二十岁,哭得喘不上气的桃夭,我的姐姐。
她眼里充斥孩童式的稚嫩恐惧,还掺杂着几分自责,似是为自己的不够勇敢而羞愧。
「我怕疼,从小就怕,撞到桌角会哭半天……况且赵妃娘娘对我那么好,我若苟活,实在对不起她。」桃夭号啕大哭,眼泪如秋天落叶萧萧而下,「我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。」
她单薄的身躯伏在我怀里,颤抖不止,仿佛是伤心难过,又仿佛是恐惧难安。
「如果我是赵妃,我会希望你不要死。」我说。
桃夭哭得更大声了,撕心裂肺地尖叫:「你怎么敢?你也配和娘娘相提并论!」
35.
桃夭哭得累了,躺到榻上,沉沉睡去。
颖才人说了,明天丑时之前若见不到完好无损的头冠,便要让我的这张丑脸千疮百孔。
好熟悉的威胁。
小学语文老师也是这样拎着我的后颈,警告我:「把课文抄五遍!如果你明天交不上来,有你好看的。」
我吓得哭了一晚上,眼泪弄花了作业本,可还是抄不完。
泪水蒙眬间,我害怕地想:要不我一头撞死吧,这样明天就不用面对老师了。
无数个日夜后的今天,熟悉的恐惧感在我体内缓缓生出。与当时别无二致。
我真的抄不完课本,也真的修不好头冠。
我求了其他侍女半天,才得到一套简陋的书写工具。
我坐在桌前,铺开纸笔,开始回忆自己脑海里少得可怜的知识。
发明飞机的是什么兄弟来着?莱特兄弟。
我一笔一划,极为认真地用简体字写了下来。
万事开头难。写完这极丑的一行字后,我脑子里的那些书本、电影跃跃欲试地活了,争先恐后地想从笔尖流出来。
我画了一个方块再添两只翅膀,就是飞机最早的模样。
——一个小姑娘抱着两块沉重的木板,吭哧吭哧地爬到楼顶,满脸的兴奋期冀。
我用寥寥几笔画出大气层,旁边用小字表示,鸟儿可以飞到这一层,飞机往往在那一层行驶。
其他三层的相关信息我忘得一干二净,不过没关系,再往外走,就是漫无边际的太空。
——她只在酣睡时才身生两翼,飞出去,飞离层层礼法,飞离漫无边际的此世光阴。
坐飞机是什么感觉?我没试过,大学室友说没什么特别的,另一个室友说头晕想吐。
——秋千高高荡起再落下,带来失重感,吓得侍女在一旁跺脚娇嗔:娘娘!当心呀!
我曾经在电视里看过,宇航员在舱里做实验,一团水如果冻般颤颤巍巍地浮在空中。
——刺痛自伤痕处一阵阵传来,她盯着鲜红的阵法,满足地喟叹:画完这三百六十五劫,正如渡九九八十一难,天地颠倒,神魂腾空,此后便是千年后。
36.
我写了整整五张纸,全是用的简体字。
皇后看起来很有文化,连蒙带猜,应该能大致看懂吧?
若是有不懂之处,说不定绯杏能大发慈悲,装模作样地帮忙猜测、点拨一番。
我写完不久,桃夭悠悠转醒。
我把纸张塞到桃夭手里,说:「你帮我送给皇后。如果你还想活,她多半会留你在宫中的。」
她打了个哈欠,迷迷糊糊地看着我,似乎不解我意。
已近黄昏。
还没到皇帝翻牌子的时间。我跑出去,一路到了他的寑殿门口。
我对着守门的太监,说出了曾经在穿越小说里看过千百遍的台词:「我是穿越者。有一现代图纸想要献给皇帝。让我见他。」
临近傍晚,天色还不算很暗,宫室里却点满蜡烛。
灯火通明,如在白日。皇帝放下笔说:「你细细说来。」
他的语气似乎颇感兴趣,眼神却平静如往常,带着自认掌控全局的魄力,和情愿宽恕天下的慈悲。
他并不认为,我真的能献出什么大有裨益的图纸。
他在等我自投罗网,等我如一只秃毛麻雀,撞进他铺天盖地的恩宠里。
我想起有一次,我的小学作文题目是《我的老师》,语文老师坐在讲台上,翻看孩童们竭尽所能的溢美之词,肢体放松地舒展,那是一副势在必得的姿态。
一如现在皇帝宽阔的肩膀,松弛地向两边张开。
他在等待我剖开自己,展示内里堪称贫瘠的魅力和奇技。
他像接受万民朝拜那样,观看我花里胡哨的邀宠过程。
可我来这里,并不是为了睡他。
我发间的那根木簪平平无奇,却可以像拧掉签字笔的笔帽那样,拔开木簪的尾端,从中抽出一根锋利的铁钉。
这是我学着某短视频里的簪子样式,找来材料,在几个月前特地制成的。
我拔出簪子,扔掉尾端,举起铁钉,皇帝新奇地看着我。
「你一介女流,也想刺杀朕?」他笑了。
37.
血从皮肉里流出来,如大团的棉絮,布满松软的气孔。
我杀了皇帝,又杀了颖才人。
颖才人绵软无力地瘫在我脚边,如濒死的鸟雀,喉咙里发出尖利的嗡鸣。
我要一个一个来。
仗势猥亵他人的太监,明目张胆克扣我份例的侍女,所有曾将我视作非人的掌权者。
就连校草也抱着膝盖,毙命在御花园的草丛里。
涌出的血淹没了宫墙,也淹没了我。
恍惚间,我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。
你想要什么?
打算怎么活?
你恨谁?
甘心吗?
若有来世,你待如何?
……
长夜将尽,我从桌上抬起头来,满脸墨汁与眼泪。
已经麻木的两条胳膊之下,垫着几张皱巴巴的纸,上面写满了简体字,其中还穿插着十分抽象的丑陋图画。
我数了数纸张,一共只有四张而已。
第五张只写了两行字,我便昏睡了过去。
旁边的榻上空无一人,不知道桃夭去了哪里。
我抬手抚摸一旁的头冠,触感冰凉,却温润非常。
闭上眼,语文老师昂着脑袋,气呼呼地抱臂瞪我,问:「课本抄完了没有?」
年幼的我哭了,她手忙脚乱地安慰我:「哎呀,老师就是吓唬你的,没抄完也不要紧。」
我如释重负,放声嚎啕:「我昨晚差一点就……差一点就……」
我差一点就下定决心死掉了。
好险好险。如果我真死了,我不就没机会当老师了嘛!
38.
我睁开眼,从记忆里挣脱。
穿越前的一切,久远得似乎像是上辈子的事。
宣纸上歪歪扭扭的简体字都被泪水晕染,成为一团团模糊的黑影。
墙外传来压抑的低泣声,似乎是某个侍女受了罚,又不敢大声喧哗,只好躲起来哭。
簪子自凌乱的发髻间滑落,坠在地上,发出不属于木材的沉重声音。
那好吧。
我拔掉木簪的尾部,露出里面锋利的铁钉。
如果待会儿推门进来的是活蹦乱跳、并未殉主的桃夭,我就再将木簪尾部插回去,暂且继续活着。
如果是颖才人派来查看头冠状况的侍女……
我踌躇着,不知该押下什么作为赌注。
门外的脚步声近了,我的心悬了起来。
颖才人的侍女推门而入,脸上是厌恶和幸灾乐祸。
「你那个好姐妹桃夭死了,恭喜恭喜啊。」
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,头晕目眩,耳鸣不止。
所以她还是决定追随赵妃而去了?
那侍女笑得愈发得意,语气也愈发夸张:「据说半夜时皇帝失眠,想出去散一圈步,以解心头烦闷。
「可你猜怎么着?皇帝刚走过一处小亭,正好遇见桃夭那个晦气鬼蹲在后面,给死去的赵庶人烧纸。
「冲撞皇帝,那还得了?她当即就被送往司罚之处,噼里啪啦受了一顿杖责。
「听太监说,小贱坯子叫得可惨啦,忍不住受刑,才打了二三十棍,就咬舌自尽了。」
她的嘲笑声一圈一圈荡到我耳边。
我的身体比大脑先做出反应。
我做了一件之前从未做过的事,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,都没做过的事。
我扇了大笑的侍女一巴掌。
她惊恐地看着我,歇斯底里地大叫:「你竟敢?!」
对,我确实不敢。
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,这个道理她应该懂吧?
39.
梦境是个好东西,老师说过,它是人们潜意识的映射。
我的掌心微微作痛,恍然间,睡梦中那串喋喋不休的问句,仿佛有了确凿的答案。
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,我只知道自己也许可以做些什么。
我推开跺脚尖叫的侍女时,我心里骤然涌出熟悉的恐惧感。
这些恐惧仿佛挥之不散的浓雾,试图将我逼回懦弱里,逼回无能为力里,逼回沉默着的无边痛楚里。
穿越前,每逢夜半惊醒,我的思绪总会飘飘荡荡地落入相同的窠臼:我下辈子一定要做有能力的人,谁欺负我,我就用牙齿撕烂他的血肉,嚼碎他的骨头。
只是我还没等到下辈子,就以古代侍女的身份又活了一次。
笑盈盈的芦儿,歪着脑袋告诉我皇帝看上了她。
搂我入睡的桃夭,迷迷糊糊之际还能听到她轻声的「不怕,不怕啊」。
我揣着几张宣纸,冲出宫室跑到了长街上。
我先去找皇后。
我求皇后宫门外的侍卫,让他帮我叫绯杏出来。
半晌她才端着架子,打着哈欠走来,带我至偏僻处,问:「什么事?」
我把纸张塞给她,说:「你肯定比我懂得多,但这已经是我记忆里所有的知识点了。」
绯杏懒洋洋地瞥了一眼,问:「这是什么玩意儿?」
我言简意赅地说:「飞。」
绯杏想说什么,大概又是那套穿越者无用论,看着我郑重其事的神情,她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。
她接过皱皱巴巴的纸,道:「你呀……先说好了,我可看不懂这里面的内容,只能帮你这个穿越女子递送罢了。」
我由衷地笑道:「谢谢你。」
绯杏白了我一眼,说:「你的笑真丑。」
「是我长得丑。」我说,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。
我躲在假山后,心惊胆战了好几个时辰,生怕被颖才人的侍女太监找到。
天色将沉,我去找了皇帝。
这几个月我也不算全无收获。宫里聪明些的下人都知道,这个时刻,皇帝总是独自待在殿里批折子。
宫门外的太监拦住了我,我双腿发软,指尖颤抖,但异常坚定地说:「颖才人让奴婢来给皇帝送件东西。」
40.
尽管颖才人颇得盛宠,但我仍然做好了被皇帝拒之门外的准备。
如果真是这样,我就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去领罚,再等待下一个希望渺茫的报仇机会。
可是……
可是我这点微弱的复仇决心和随时可能被击溃的胆量,根本无法支撑我熬过这晦暗的时光。
今日事不成,我就真得去「下辈子」了。
太监通传完毕,让我进去。
皇帝从奏折间抬头,神情慵懒,一派天家威严。
「怎么是你。颖才人叫你来,是为何事?」
「主子这几日神情萎靡、低泣不止,说是因为思念皇帝,想让你永生永世陪在她身侧。」我稳住声音,尽量不显得害怕,「奴婢已经辜负过前主子赵妃,不能再辜负颖才人对奴婢的一片恩情。奴婢要报恩。」
我膝行凑近,皇帝放下笔,问:「怎么辜负,又如何报恩?你讲来听听。」
「您惹得她夜夜悲啼,实为罪人。」
我无需报恩,这是报仇。
趁我身体里微弱的野火尚未熄灭,趁我昙花一现的鲁莽尚未被庸碌多年的理智压垮。
趁我还能为桃夭的枉死流泪。
趁我还记得未能救回芦儿时撕心裂肺的悔恨。
我的手还在抖,但还能攥得住簪子。
随侍的太监尖叫,叫得撕心裂肺:「快……快来人护驾!」
皇帝捂着脖颈,面色惨白,满眼不敢置信。
侍卫的剑穿透了我的躯体。
我现在可以告诉桃夭了。死去的那一瞬间,确实很疼。
41.
尽管江婕妤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,但她竟然蒙对了。
穿越回现代时,就是会天地颠倒,神魄离体,如乘船破浪,乘风升空,让人头晕想吐。
再睁眼时,我看见了我的床,我的书桌,我满桌的杂物,我布满划痕的电脑。
穿越回现代后,我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找到高中同学,向他要来了校草的联系方式。
高中毕业后,我再也没有主动回忆过那些过去的破事。
纵然尊严已死,但我的心头总有旧伤隐隐作痛。
那是「反击」被强行压制后留下的痕迹。
他同意了我的好友申请,发来一条消息:你是?
我敲动键盘。
我的手指还在颤抖,但这比拿起簪子简单多了。
完